上海總是在某一個時間段日覆一日地下雨，陽光怎麽也透不出來。即使還沒有到梅雨季。

顏翼天就是在那樣的日子裏送葬的。

顏老爺子將所有的記者都隔絕在外。莫非遠遠地站在外圈就能瞧見那邊一大片的記者和瘋狂的車迷，他們全都圍攏在門口大喊著，大叫著。

莫非看了看自己的腳尖，發現自己也很想那樣喊著，但卻怎麽也沖不破束縛。他和所有人一樣沒有撐傘，但他卻又和所有人不一樣，因為他在等。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等顏虔接他進去還是在等顏翼天變成一個黑色的骨灰盒然後從裏面出來……可是他始終沒有等到。

他等到的只是一年後在一塊安靜的墓地上佇立著的碑。

哪怕是顏虔也沒有那個權力告訴莫非一切。所以他整整用了一年的時間去等待顏翼天，去等待最後的誓言。

而這一年之間的事情仿佛都在這樣的雨夜中一瞬就過去了。

比如莫言己兩年間都不能有劇烈的運動，包括賽車；比如說他們沒了讚助費，於是只能和兩個車隊解約；比如外界不知情的人紛紛將閑言碎語砸向他們父子；比如說這一年裏顏虔反抗家族失敗，甚至被禁足……

所有糟糕的事情似乎都在一夜之間洶湧而來。

即使曾經的隊友都來看望莫言己，但他們對這些事全都無能為力。因為莫言己沒有後臺，沒有世界性的奇跡，沒有再利用的價值。無論是誰都阻止不了這一切的發生。

將有才華的賽車手葬送掉的往往不是比賽的壓力而是輿論的壓力。精神的災難遠遠比肉體上的來得更具毀滅性。

先前動人心魄的生活仿佛就像是一場夢，一場終究要醒來的夢。

此刻莫言己窩在沙發上安靜地看著電視，而莫非則在廚房裏燒菜。整個房間裏在沒有其他的聲音了。其實很久以前他們過的也是這樣的生活，只是現在忽然就不適應了。

在最初的時候他們甚至連家門也不常出去，家門口無時無刻不蹲著狗仔還有瘋狂的顏翼天車迷，他們甚至會在半夜裏將莫言己家的玻璃窗砸碎，而警察來了卻也不管。他們的生活必需品幾乎都是G車隊的人帶來的。

直到一年後的現在，在人們漸漸淡忘後，他們才過起了最平凡的生活。

將飯菜都端上桌後，莫言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的右腳仍是有點坡，走起路來仍舊不穩，雖然醫生說他的恢覆情況不錯。

“你不吃？”

拿起筷子後發現莫非眼神呆滯地舉著碗，莫言己擡眼便問。僅僅一年多的時間，莫非就仿佛老了很多，一張娃娃臉上有掩不住的憔悴。黑發裏也時常會有白發露出來。他雖然也一直微笑，在困難的時候也微笑，但是這笑容卻再也不明亮了。

“好像……不是特別餓。”

莫非隨口扒了兩口飯便放下碗，笑著道，“對了言己，我前兩天剛領了新工作的工資，我們明天就去看看學校，你應該可以接著上學，或許能考個好大學。”

莫言己就這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這回莫非的表情也始終沒有變化，像是一張面具。

“好。”

說完這個字，莫言己再也沒有吃一口飯，然後就往房間裏走去。

GP2的賽場內仍然喧囂著無數的引擎聲還有來來去去的車迷咆哮。才一年多的時間GP2的賽場便又出了新人，丹尼爾走在圍場裏居然也會被喚作前輩了。而蘭妮身邊最近有個追她的家夥，卻被蘭妮毫不留情地拒絕了，聲稱要是不在比賽裏贏了她，她是絕不會答應的。

依舊是熱火朝天的賽場，依舊是熱情似火的車迷，依舊是競爭激烈的賽道，可為什麽總覺得少了些什麽呢？

逆流的風順著車身閃開一個角度，最後換擋切入彎角！

丹尼爾第一次在比賽過程中分心了，他切入彎角的時機慢了一拍，於是將整個行車節奏給打亂了！陽光閃爍後，露出後視鏡裏身後蘭妮追擊而上的身影！

“丹尼爾，雖然取得了這場比賽的勝利你就是年度冠軍，但是請你保持冷靜！不然你就會與冠軍失之交臂！”

耳麥裏傳來隊長的指示，丹尼爾微微撇了撇嘴並未作答——在這個賽場裏除了那個中國小子他還沒有真正怕過誰！

然而轉過眼後再平視眼前的賽道，在那一瞬間，丹尼爾似乎看見自己的車前正是那輛火紅的車影——那是莫言己的賽車！他正駕駛著賽車與自己爭奪最耀眼的殊榮！而他的行車線卻越發詭異，自己怎麽也追不上！

不！追的上！在下一個彎角！莫言己會有習慣性的晚剎車——自己對他的這一技巧已經研究了很久，這次再也不會讓他得逞了！

很快，丹尼爾便加速了節奏，在最後一彎角做出了一個奇怪的轉彎角度。所有人都楞了一下，包括解說員，因為這並不是一個最快速的轉彎，卻又是一個精彩的轉彎！像是丹尼爾的身前有個無形的敵人，而丹尼爾在試圖超車似的。可他身前明明沒有車輛了啊，他明明是第一位……

不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今年的GP2冠軍是屬於丹尼爾的！

而他的對手呢……在他越過終點時卻又消失不見了。

那是幻覺。也是一種強烈的戰意。

“恭喜你啊。”

賽後，取得第二名的蘭妮取下頭盔對著丹尼爾笑道。只是她的笑卻帶著一絲冰冷與不屑。

“嗯……你好像不是很服氣？”

丹尼爾摸了摸鼻子同樣笑了笑。

霎時，蘭妮的一雙眸子銳利了起來，“當然。在這個賽場裏只要他缺席的比賽都是不完整的。我以為你應該和我想的一樣，想不到……”

丹尼爾自然知道蘭妮說的“他”是誰，所以他也立刻放下了那張笑臉，“我當然和你想得一樣！可是你能讓他回來麽……我們都會走得更遠。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得更遠，然後等待他回來的那一天不是麽？”

不然的話很快就會被他超越的啊……

蘭妮看著丹尼爾走向記者采訪桌的背影，久久不語。丹尼爾已經取得了GP2的總冠軍，這也就意味著，他離F1已經不遠了……

而在彼岸的另一端，莫言己卻覺得曾經的生活離自己越來越遠。他依照莫非所說的上了學，可是他坐在教室裏卻連最簡單的幾何題都不會解。而他的英語口語卻不知何時流利得連英語老師都不禁誇口稱讚，至於物理……除了空氣動力學他將物理老師也說得啞口無言之外，其他的幾乎都是一團糟。

莫非也回覆到以前的狀態，一個人一天打兩份工，所以根本不可能來學門口接莫言己放學。當然，已經十九歲的莫言己也不需要莫非來接。於是當夏海萱站在校門口攔下莫言己的時候，莫言己便覺得這個女人必定很麻煩。

“你還記得我麽？”

夏海萱拿下墨鏡對著莫言己微笑。她很高興，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得這麽高大帥氣，只是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冷冷淡淡的。

說實話莫言己不太記得夏海萱，但很明顯的是柳念故和夏海萱長得很像，於是在想了一會兒後莫言己便緩緩開口道，“柳念故的母親？”

聽到這句話的夏海萱表情一僵，但隨即笑了笑，“是……是啊。其實，我也是你的……”

“你有什麽事麽？”

莫言己看著她道。

夏海萱默默嘆了口氣，然後對著莫言己招呼道，“你先上車，帶你去個地方。”

站在夏海萱的車前，莫言己仔細地觀察了這個女人。和莫非差不多的年紀，但是因為包養得當，看上去仍是非常美艷。不過這些不是重點。

“你先說說你和莫非的事。”

夏海萱萬萬沒有想到莫言己也和柳念故一樣敏銳。其實柳念故敏銳的是她的心，而莫言己敏銳的是只是有關於莫非的事情而已。在某些事情上不得不說，柳念故更加聰明與精明，不像個女孩子。

夏海萱撩了撩頭發，搖頭笑了笑，“我以為莫非遲早會和你說的，我也以為念故會……不過既然你問了，我也不是喜歡拖拉矯情的人。”

夏海萱面對莫言己一字一句道，“你從來沒有想過你的母親是誰麽？”

“噢。”莫言己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夏海萱很有趣地看著莫言己。她想象過無數種他們倆相認的畫面，卻怎麽也沒有想到莫言己的反應會是這樣波瀾不驚。末了，莫言己才緩緩轉過眼說，“那麽，你來這裏難道是想幫我什麽？”

說實話，夏海萱還是稍稍有些失望的——她的親生兒子知道真相後居然仍是對自己這麽冷淡……

不過夏海萱還是很快就調整好了狀態，“你先上車吧。”

這回莫言己沒有反對，他坐上了車，然後便扭頭看著外面的風景不說一句話。

“你父親……我是說莫非還好麽？”

“嗯。”

“念故其實好幾次都想來找你的。但她現在在美國留學，她很努力也很聰明，才十五歲就已經能在公司裏提出很多意見了。”

“嗯。”

“看，這裏就是我的公司……”

忽然，夏海萱將車停在一邊的小路上。而十字路口的對面赫然便是一幢大而明亮的辦公樓。正在莫言己奇怪她為什麽不正大光明地將車開過去的時候，夏海萱忽然又開口了，“現在是我的，這家公司完全歸我所有。你明白麽？”

莫言己微微皺眉，如果他沒記錯，柳念故是有父親的。也就是說原先這家公司應該是夏海萱和她丈夫一起的產業。

“我和念故的父親在半年前就離婚了。”

夏海萱回頭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很開心，開心得眼角都有些淚花了。

是的，她為了莫言己設計將柳氏集團慢慢吞噬，當柳甚發現的時候夏海萱也是這樣笑，笑得特別瘋狂，因為那時他已經帶不走任何東西了……她後悔過，真的後悔過，但是已經不能回頭了。

她的青春和純真早在拋棄莫言己的那一刻就已經完全毀滅了。

在莫言己還沒有反應過來前，夏海萱再次開車將他帶離了公司，然後來到了上海國際賽車場。那裏正有一場初級方程式比賽。

漫天的引擎聲緊緊包圍著莫言己，將他體內的沈寂的興奮與希望都激得再次蠢蠢欲動起來。他的手掌甚至都是顫抖的。

“你不應該放棄的，你要繼續賽車！你會成為新一代的顏翼天！你要讓世界上所有人看見，你非但不是兇手更是顏翼天……是所有希望的傳承！”

這一秒，莫言己倏地睜開了眼。

是的，他不能就這樣被打敗。他已經沈浸在那樣驚心動魄的節奏裏了，再也救不回來了，怎麽能夠再自欺欺人呢？！

“我會傾盡一切來讚助你的！動用我所有的關系！”

夏海萱看著莫言己的側臉，“只要你肯留在我的身邊。”

“什麽？”

“莫非現在的狀態不能再很好地照顧你了，你現在需要我。十九年了，難道我沒有照顧你的權力麽？”

莫言己看著夏海萱急切的臉龐，忽然就想起自家老頭的笑臉，然後那張臉便開始漸漸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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